周公旦作为周王朝奠基式的人物,为何在封神演义中几乎隐身?
在《封神演义》宏大纷繁的神魔叙事中,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是,历史上作为周王朝奠基关键人物的周公旦,几乎被完全隐没于文学的光影之外。他的缺席并非无意的疏忽,而是这部神魔小说内在逻辑与创作需求的必然结果。当历史事实与神话想象相遇,文学创作会选择性地放大某些元素,同时淡化甚至舍弃另一些。周公旦的历史形象——一位深谋远虑的政治家、制礼作乐的文明奠基者——与《封神演义》所需要的充满宿命论色彩的神魔斗法、法力比拼的戏剧性冲突,存在着根本性的错位。他的故事核心在于人间的秩序建构,而非仙界的法力对抗;他的伟大在于缜密的理性与道德教化,而非超自然的奇幻想象。因此,在封神这个以力决胜、以法称雄的舞台上,自然没有留给这位秩序制定者太多的表演空间。
首先,从叙事重心的角度来看,《封神演义》的核心冲突被设定为阐教与截教之间的神权之争,商周更迭仅仅是这场宏大仙凡劫难在人间层面的投影与载体。小说的驱动力是封神榜这一宿命式的设定,所有人物,从凡人将领到得道仙真,其最终归宿都早已注定,他们卷入战场的核心目的是完成这场神仙杀劫,并依据其在劫难中的表现与因果,被敕封入天庭神职。在这种天命高于一切、个人命运服务于神权体系构建的叙事框架下,历史中周公旦所扮演的那些至关重要的角色——例如辅佐年幼的成王、平定三监之乱、制礼作乐以奠定周朝八百年基业——在时间线上均发生于武王克商之后。当小说在姜子牙封神、武王分封列国的高潮处戛然而止时,周公旦政治生涯最辉煌的篇章其实还未真正开始。作者许仲琳将叙事牢牢锁定在如何夺取天下的暴力革命过程,而非如何治理天下的秩序建设阶段,这从结构上就排除了周公旦大放异彩的可能性。
其次,更为深层的原因在于,周公旦的历史人格与精神特质,与《封神演义》作为神魔小说的类型要求格格不入。周公在历史上留下的,是一个充满智慧、谨慎与道德感的政治家与思想家形象。他一饭三吐哺,勤于政事;他制礼作乐,构建了一套以德政和等级秩序为核心的文明体系;他平定叛乱,靠的是政治谋略与军事行动,而非呼风唤雨的法术。这一切,都属于人的智慧与德的感召,是理性与秩序的象征。然而,《封神演义》作为一部面向大众的通俗文学作品,其最大的吸引力在于光怪陆离的法宝、千变万化的神通和激烈刺激的斗法场面。它所需要的是姜子牙那样能执打神鞭、乘坐四不相、指挥天兵天将的半仙统帅;是杨戬、哪吒、雷震子这样拥有七十二变、三头六臂、风火轮等超凡神通的战将。周公旦那种基于现实政治的深谋远虑和道德教化,在这样一个以视觉奇观和法力比拼见长的世界里,反而会显得平淡甚至乏味,难以满足读者对奇幻情节的期待。
再者,从人物功能的角度看,周公旦在历史中的核心作用,在小说中被其他角色巧妙地分解和替代了。他的政治谋略家形象,很大程度上被其兄长武王姬发和姜子牙所覆盖。武王在小说中虽然是君主,但常常展现出仁德与决断,承载了圣君的部分特质;而姜子牙则完全是全知全能的军师与统帅,所有战略谋划、人事安排、乃至求助仙师,都由他一手包办,这使得周公作为辅弼之臣的谋略功能变得多余。另一方面,周公在历史上敬鬼神而远之的理性精神,也与小说整体弥漫的神怪氛围相悖。当所有军事行动的解释权都归于道术法宝之时,一位强调人文理性与礼乐教化的政治家,自然找不到其立足之地。他的存在,反而会构成对小说基本世界观的一种解构,使读者质疑为何在神仙满天飞的时代,还需要依靠一套人间的礼法来治国。
最后,民间信仰与文学传统的塑造力也不容忽视。在《封神演义》成书的明代,经过宋元话本、杂剧的长期流传,姜子牙、哪吒、杨戬等人物早已在民间信仰和通俗文艺中形成了极其丰满和固定的形象,他们作为封神故事的主角地位已不可动摇。相比之下,周公旦在民间叙事中,更多地与周公解梦等较为文雅、甚至带有些许神秘色彩的典故相连,其形象更偏向于一位智慧的先知或贤相,而非冲锋陷阵、施展法术的英雄。这种固有的形象定位,使得作者在构思这部以战场厮杀和教派争斗为主线的作品时,很难将周公旦自然地嵌入其中。民间记忆的选择性,进一步强化了他在《封神演义》世界中的边缘地位。
综上所述,周公旦在《封神演义》中的缺席,是一场历史真实与文学想象、理性精神与神怪趣味之间博弈的必然结局。这部小说并非意在忠实记录历史,而是要借助一段充满变革与冲突的历史外壳,来构筑一个自成体系的、以力与命为核心的奇幻宇宙。在这个宇宙里,制定人间礼乐的圣人,其光芒注定要被那些掌管天地法则的神仙所掩盖。周公旦的不在场,恰恰从反面印证了《封神演义》作为一部神魔小说的本质追求与其独特的艺术魅力所在。
